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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为的朋友

    

认为的朋友



    军官区的食堂,窗明几净,大部分人都穿着常服,有不少就是单纯来休假疗养的军官,这些人会大声闲谈,聊女人、聊某场战役的光辉事迹等等。

    游十安发现有很多目光会扫向身边的军医,但是无人敢上前,也没有人讨论,都是眼神交流对视一下,便移开视线。

    她能看出那些眼神的意思,大概都是这不是他们能招惹的女人,虽然好看,但也不是他们的菜之类的。

    游十安不知道跟薄奚淮说什么,犹豫片刻,看向放下餐盘坐到对面的女人,笑道:“谢谢,长官。”

    其实像游十安这样的指挥军官,压根不用理会薄奚淮这类技术军官,但向军衔比自己高的人叫长官,几乎是刻进骨子里的本能,而且战场上,军医毕竟和其他文职军人不同。

    游十安这声长官叫得真心实意。

    对面中校随意地点了点头,游十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薄奚淮墨色的眼睛露出了一丝微妙的笑意。

    游十安内心踌躇,搜肠刮肚也不知道该跟军医聊什么。问她自己肚子里的器官有没有裂?开腹是不是白挨了一刀?还是感谢她救了自己?

    这不是质疑她的医术嘛,不能说。感谢太晚了,也不能说。

    可她不知道军医的爱好,喜欢看什么书、听什么歌、爱什么运动…军医看着太矜贵了,跟她以前相处的所有战友都不一样,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便低头安静吃饭了。

    游十安吃饭一向风卷残云,致力于以最快速度清盘,等她吃完,抬头就看到对面的军医,餐盘里还剩下大半。

    她尴尬地捏了捏衣服下摆,说道:“我先走了,您慢慢吃。”

    薄奚淮一看就受过良好的教养,脊背笔直,吃饭的动作优雅缓慢。

    她听到游十安的话,直接起身接过跟狗舔过似的餐盘,又端起自己的,准备放到回收处。

    “你不吃了吗?”游十安惊讶地问道。

    “嗯。”薄奚淮停顿片刻,又补了一句,“吃饱了。”

    游十安几乎没有犹豫地用自己功能完好的左手,拿过薄奚淮的餐盘放在面前,咬了一口撕开的面包,粘着土豆牛rou的汤汁,迅速吃完了剩下的食物。

    薄奚淮站在原地怔住了,好一会儿,才端着两个空空如也的盘子,放到回收处。

    游十安后面两天照常去军官区的食堂吃饭,却再也没有碰到过薄奚淮,她多少有点懊恼之前的行为,觉得给军医留下了糟糕的形象,可她又不能接受美味的食物不是进肚子,而是丢到泔水桶里。

    说实在的,战地医院有泔水桶这个东西的存在就不合理。

    但很快,游十安就把这些情绪放下了,她在战场摸爬滚打十年还能精神正常的活着,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她很容易跟自己和解。

    而且,游十安也没有了之前躺在病床上的无所事事,她马上要去一个奥特共和国医生发明的治疗肢体动作的康复学院,去练习重新走路,还要帮病房的老兵写信。

    这会让她帮忙写信的,就是躺在她对面门的一位老兵。

    游十安刚住进普通病房的时候,有一个被跳弹擦伤腿的下士,把靠近门边窗户明亮的一个床位让给了她。

    她很喜欢这个床位。

    因为人类的第一视线一般都是垂直向前的,进门左右两边的位置容易被忽略,特别是旁边还有窗户的情况下,阴影很容易盖住墙角的病床,这可以满足她需要相对清静的环境需求,还很透气。

    以这道敞开的大门为分界线,老兵那一半住得全是重伤的人员,游十安这边是相对轻伤的人。

    这位老兵先生就不是被跳弹擦伤腿那么简单了,他不幸被迫击炮击中,炸弹带走了他的下半身,还有他右边的胳膊。幸运的是,他熬过感染,活了下来。

    “少校,麻烦您这样写。”

    “等等。”

    病房头顶的灯光昏暗摇摆,游十安挪到轻伤区里面,那里窝着一群在一张小桌子边赌博的大兵,桌子上还放着一个煤气灯,很亮。

    “长官,要来一局吗?”叼着烟的棕发上士,抬手敬礼。

    游十安随意地丢了两支雪茄在桌子上,回身指指老兵的方向,“把桌子搬到哪里去,我用几分钟。”

    几个以烟当赌注的大兵,对视一眼,齐声道:“是,长官。”

    棕发上士搬桌子的时候,小声对游十安说:“萨姆找了所有会识字的人帮忙写信,希望有故乡的亲人来看望他,但半年了,所有的信都被退了回来。您不必…”

    上士看在那两根顶尖好货的雪茄份上,劝告这位搬进来不久的好心少校,别浪费时间了。

    “没关系。”游十安说。

    棕发上士摇摇头,又给她找了一个看起来还算牢固的椅子放在病床边。游十安坐在煤气灯下,带着枪茧的手指握住一根廉价钢笔,又点燃一根最普通的劣质香烟,含在唇间。

    “说吧,萨姆。”

    “亲爱的母亲!一切都结束了,我在斯坦利战地医院半年了,我不知道还要呆多久,希望这封信能顺利被你收到……”

    沙哑断续的声音中,游十安飞快地书写着,她会很多字体,还会好几种语言,可她不像萨姆,她清楚的知道,已经没有家人在故乡等她了。

    甚至都没有亲密的战友,需要她早早回到战场。她的勤务兵死了,整个狙击小队只活下来一个受伤较轻的中尉,因为人员稀少,不符合编制,已经被吸收进了其他部队。

    龙吟第三师师部的通信兵,送来了她留在营地的随身物品,里面有几套干净的军服和包括两盒雪茄在内的一些零碎,但她最值钱的手表不知所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人顺走了。

    总之,游十安得到了另外三个月的疗养假,直到她完全恢复后,不知道又会被纳入哪个部队。

    游十安弹了弹烟灰,重新吸了一管墨水,继续写着:“我很想你们,我获得了三个紫星勋章…”

    毛躁泛黄又单薄的纸张,看起来不太配得上那些漂亮、飘逸,带着倒钩连在一起的花体字。这张像艺术品一般赏心悦目的书信,让游十安耗空了半瓶墨水,又替人写了好几封信。

    这导致她被破片扎断锁骨还不能很好使力的右边胳膊,又麻又酸,十分胀痛,但值得庆幸的是,即便如此,胳膊都还完整地长在自己身上。

    游十安多年来,难得感觉自己再次过上了文明人的生活。

    早上在护士换完药后,她会去吃一餐带着熏肠和热咖啡的早饭,然后就去康复学院重新学习走路。

    康复学院在斯坦利三级战地医院的左上角,这个由曾经关押政治犯的监狱改建的医院,环境很好。她总是会在锻炼完,绕路多走一段,经过一处小花园,里面总有镇子上的小孩踢皮球玩。

    游十安会拄着拐杖,用没有受伤的左腿和他们一起踢。

    但她最喜欢的,还是傍晚天气凉爽的时候,抽着烟在公园看书、看杂志、报纸,反正只要有字的什么都看。

    这会让她感到平静。

    可是偶尔,游十安总觉得有人在看她,但她没有察觉到危险,环视一圈又没有发现异常,便只当是自己战场留下的后遗症了。

    直到一天,游十安直直地撞见立在一扇窗户前面廊檐下的薄奚淮,才意识到并不是错觉。

    薄奚淮身材修长,端着咖啡杯,没有穿蓝色的洗手服,只穿着一件军绿色的打底t恤,上面印着医疗部队的胸章,她和战场上的医疗兵一样都带着枪,只是和医疗兵背步枪不同,她配着军官用的手枪,枪袋绑在穿着迷彩军裤的大腿处。

    游十安仗着隔得远,透过微风拂动的树叶,从她笔直瘦削的肩,柔软纤细的腰身,一直扫到她裹在军裤里的长腿。

    然后,她就看到薄奚淮远远地朝她举了举杯子。

    游十安窘迫的两天没有去小花园看书,之后,她才知道薄奚淮站在廊檐下的后面窗子里是军医的办公室。

    后面几天,她总是从窗子前路过,发现薄奚淮咖啡杯里面喝的并不是咖啡,而是军粮里的柠檬粉兑水,她的桌子上还摆着很多配发的柠檬糖。

    游十安在她又一次站在廊檐下喝柠檬水时,走上前,递出两大板用金属盒子装着的柠檬糖。

    “给你。”

    薄奚淮微垂着眼睛,半晌没有接。

    游十安以为她看不上这些东西,虽然这些糖果对普通士兵而言确实很难得,但是军官们费费力还是能拿到的。

    她试图缩回手,但却被一把握住了手腕。

    “帮我打开一个。”

    薄奚淮的手很凉,但游十安感觉自己的手腕跟着了火似的,她手忙脚乱地打开盒子,抠出一颗糖果,弄了两次才撕掉外面包裹的糖纸,递到薄奚淮手边。

    但军医直接用没有拿杯子的手,握着她的手送到唇边,就着她的手指吃掉了那颗柠檬糖,并带走了剩下的糖果。

    游十安认为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她觉得自己可能会有一个不那么容易死的朋友了。

    这个感觉在两天后,星期一的早上得到了印证。

    薄奚淮轮换到了游十安所在病房的这个病区,她带着好几个刚从军医大学毕业的少尉,进行每个星期的例行检查。

    她走到游十安这里时,从后面少尉拎着的布包里面拿出一条烟,放在游十安的枕头边,轻声说:“不要再抽其他烟了。”

    “好。”游十安忍不住弯起眉眼,在周围一圈羡慕的眼神下,把这条最好的特供香烟,放在枕头下盖住。

    游十安直到这天晚上都很开心,因为这条香烟,周围病床的几个老兵,话也比往常多了很多,都在回忆家乡漂亮的老师、医生之类的,畅想着战争结束后抽上十条这样的好烟…

    直到半夜,隔着游十安两个病床的卡尔,叫他们按铃。

    卡尔住进病房才两天,他只是伤了胳膊,看着并不重,不像重伤区,每天都有人送到医院后面的焚烧炉。

    “我感觉我流了很多血。”卡尔叫道。

    游十安拼命地按铃。

    但两个值班护士都没有来。

    因为普通病区的人太多,特别是轻伤区,总是来来回回出院入院的伤员,大家都换了绷带,疼得厉害,经常一个要这样放腿,一个要那样放胳膊,还有要喝水的…

    这些大兵总因为这样的事使唤那两个护士,她们估计这次也是因为这样的琐碎不愿意来,或者正在照看其他病房。

    “你真的在大出血吗?不然这样叫,等会要被那个老太太护士骂了。”他后面病床的一个二等兵说道。

    “真的,我感觉绷带湿透了,肚子疼的厉害。”卡尔虚弱地说着。

    游十安感觉不好,她开了灯,准备走到后面去叫护士。

    她的腿刚能脱离拐杖,走起来还有点跛,根本走不快。

    大约是病房的灯亮了,游十安才走到一半,就看到挎着脸进来的护士,但她一看到卡尔,就着急地喊道:“你们怎么不早点叫我!”

    这个瘦瘦的小护士,转身就往后面跑去,“薄医生,有个士兵在抽搐吐血。”

    游十安心想原来是中校值夜班,她转头看向卡尔,早上看着还很红润、健康的下士,这会脸色蜡黄蜡黄的,抱着腿蜷缩在床上,嘴角还在渗血。

    后面灯光微弱的走廊里,薄奚淮一边套着乳胶手套,一边跑进来时,只来得及给卡尔做了两次胸外按压急救,便确认了他的死亡。

    “明明只是伤了胳膊,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游十安听见有士兵说。

    她看过很多乱七八糟的书和杂志,曾经在一张报纸上读到过这样的情形,后来医学杂志上说他们都是因为距离炮弹太近,虽然看起来没有受伤,但实际上已经被震伤了内脏。

    游十安知道后,不管是不是真的,都会经常注意这一点,也会告诉她底下的士兵们,但卡尔不会知道了,没有军医有时间去仔细检查一个看起来好好的士兵。

    昏暗的嘈杂里,薄奚淮单膝跪地用床单盖住了卡尔稚嫩的脸。

    屋子里的人,神情麻木地叹息一声,接着睡去,他们对此都见怪不怪,表达悲哀的方式只有沉默。

    游十安下意识点了一支烟,看着薄奚淮脱了手套向她走过来。

    “出去走走。”

    游十安点头,穿着拖鞋随着她走向门外。

    斯坦利的初秋,带着凉意,凌晨四点,空气十分清新,伴随着微微的月亮,整个世界安静的好像只剩她们两人。

    “又死了一个。”薄奚淮的声音和微白的月光一样凉。

    “每天都在死人。”游十安吸了一口烟,安慰道。

    薄奚淮修长的手指在月色下愈发莹白,她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颗柠檬糖剥开,说道:“你放在床头的那本诗歌看了很久,这么喜欢吗?”

    游十安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这个,她和薄奚淮没见过几面,好像都没有说过几句话,她单方面认为和薄奚淮交换礼物后,就算是朋友了,但薄奚淮的话,让她觉得,这应该不是单方面的。

    “因为找不到其他书看了。”游十安又点了根烟,问道,“你呢?喜欢什么书。”

    “我那里有很多书。”薄奚淮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道。

    接着,游十安便接受邀请跟着薄奚淮到了她住的地方。

    那是一间极为宽敞豪华的独立平房,入眼的右侧便是一张顶着白绸的宽大双人床,床头古典风味的台灯发出幽幽的亮光,旁边放着一张红丝绒的实木椅,桌子上有台唱片机,里面的柜子摆着满满当当的书。

    游十安下意识地掐灭了还没抽完的烟,她身后的门锁发出轻微被关上的嘎哒声。

    “坐吧,喝酒吗?”

    游十安摇了摇头,依言坐上柔软的红丝绒椅子,低头看向红木桌子上的唱片盒。

    她身后的薄奚淮脱了外面的洗手服,走向左侧壁炉旁边的柜子,打开白兰地的瓶塞,倒了半杯酒,仰头喝了一口,走到游十安的身边。

    月光从窗户透进来,洒在桌子上,斑驳的阴影落在少校精致的侧脸上,让她看着更添了几分柔和内敛。

    薄奚淮不再克制,抬手摸上她的脑袋,短短的毛糙在手心划过,带起阵阵涟漪。

    正在观察唱片的游十安浑身一颤,身体像电流划过一般,汗毛根根立起。

    不是没有人摸过她的脑袋,但薄奚淮的动作很奇怪,更缓慢、也更轻柔,手指一点点划过她的头皮,顺着她的耳垂一直抚过她颈后的肌肤。

    触电般的战栗感,让游十安不知所措地扭身抬头看她。

    但她没来得及看清薄奚淮的神色,俯身的阴影笼罩了她,一道温润柔软的唇贴上了她的嘴唇。

    游十安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应对,本能地抬手扶住薄奚淮的腰,脑子里闪过唯一的想法是,她刚刚不该抽烟的。

    “这么紧张?第一次吗?”薄奚淮被她笨拙的反应取悦了,起身把捏在手里的酒杯放在桌子上,低声轻笑。

    游十安以为她嫌弃自己没有性经验,毕竟很多人,十六七岁就有了性经历,甚至有十三四岁就送出第一次的。

    像她这样二十六岁还是白纸的,比较少见。游十安很难想象像军医这样看着冷清矜贵的人,在床上会是什么样子,但转念一想,薄奚淮估计和她差不多大,经历丰富也属实正常。

    于是,游十安红了耳朵,从桌子下转过腿,气恼道:“那又怎么样?”

    “很好。”薄奚淮跨坐上她的腿,直接堵住了少校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