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
妙月舔了一下嘴唇:“我今天早上去看她,商艳云果然又变老了,之前她是十几岁少女的样子,现在也慢慢接近了她的真实年纪。欲女心经的反噬就这样来了,受了一次剑伤更催化了这种反噬。” 兰提又找到了一块适合打水漂的石头,塞到妙月手里,带着妙月的胳膊挥臂,石片在水面上刮擦出涟漪,就像一只小跳蛙,轻盈地连跳七八下。 兰提便轻声问:“那你要不要跟我走?” 妙月郁闷看天:“我还有别的选择吗?给你钻了空子了。” 兰提搂着妙月的腰:“你们鹤林宫主是很有趣的人。” 兰提的确钻了空子,只是他不会告诉妙月。 早上他告别白纱掩面的若水,薛若水的纱被风吹开,露出一张标致如出水芙蓉的脸孔,清妙双目含着促狭的笑意:“我走啦。” 兰提提醒他:“小心石不名的人。” 若水脑子转得飞快,便郑重点头。可这是薛若水,他临走前还不忘揶揄道:“我会给你写点不一样的消息出来的。是卖呢?还是告诉我们楼主直接发行好呢?” 兰提转身就走,根本不搭理。 随后他就去见了鹤林宫主。鹤林宫主将他和妙月的约定和盘托出。兰提听完并未多么吃惊愤怒,而是像意料之中一样平静:“昨天您果然是试我诚心。” 宫主歪头,猜测道:“你猜中我,是因为我答应你带走妙月太爽快吗?” 兰提托起茶杯,品道:“宫主喜欢茉莉。” “晚辈并没有如何思量。只是这道理很简单,有来有往,您并不阻拦妙月出云露宫,晚辈得偿所愿,便会思考宫主您的愿望是什么。” 兰提的眼光落在鹤林宫主身上:“鹤前辈的谋虑……很有趣。” 鹤林宫主颔首:“年轻人,我是要比你大几十岁。不试一试你,又怎么放得下心托付呢?” 兰提又抿了一口茶:“宫主除了谋虑,还有……既然试我诚心,那宫主您的诚心,晚辈自然不会辜负。” 兰提的睫毛微微抖了两下,他又不动声色道:“不过,这件事总归是妙月吃亏。” 鹤林宫主并不否认,却也不会顺着他说话,大概也觉得难堪,便转身去看身后的山水图了。 兰提靠近他的声音,像蛇穿过层层枯枝败叶,潜藏着,游动着,不知不觉就站在了他身后。兰提把话说得更直白了:“其实她们之间并无母女恩情。无论是妙月成为妙月仙子?唔,都和我一起了,这是不可能的。我会为她开藏经楼,为她寻找化解的办法。即便如此,她都要吃苦。那么她为什么要为了艳云仙子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呢?艳云仙子害过妙月,不是吗?” 得不到鹤林宫主的答复,兰提几乎挑明了:“您甚至舍不得干脆废了艳云仙子所有的武功。废武的确是九死一生啊……舍不得……” 兰提不会再往下深入了,他背过身,又施施然坐下,浅抿花茶,等着鹤林宫主的答复。 “藏经楼的密钥,还在你手中?”鹤林宫主问道。 兰提仍然微笑:“您又怎知,不在您手中呢?我曾奉上一剑,前辈您一有定好好保管吧。” 商不离师叔回来后当然有和宫主交代全部事情。云露宫人研究过兰提奉上的那把剑,普普通通,甚至不太锋利,剑身很实,完全不像暗藏玄机。商不离猜测密钥是兰提上交的剑,百般核验后,这一猜想终究落空。 宫主皱眉:“你明知故问。” 兰提朗然一笑:“狡兔三窟。承让了。”宫主堪不破他的真正意图,兰提却已再度站起身,这次是要告别了。 兰提弯腰拱手,谦卑道:“此番带妙月离开云露宫,开藏经楼是晚辈徇私。鹤林宫主您也徇私,晚辈无视武林盟规章法度,您无视了什么呢……” 宫主不言。 兰提浅笑:“晚辈不会咄咄逼人,妙月更不会计较。她心胸开阔,我愿追随其后。艳云仙子,就交给我们俩照顾吧。我要带走她们母女。” “我兄弟叔伯脚程快的话,最早今夜,最迟明天清晨,就会到达桃县。花香沁茶,就不扰宫主您雅兴了。茉莉如人,人如茉莉。晚来茉莉更幽香,宫主清赏。晚辈告辞了。” 妙月没有一同喝茉莉花茶,对兰提和宫主的对话一无所知。兰提站在参差柳树之下,撩起错落花枝,含笑道:“若非要换,又何必让他为难。这个计划,我觉得你师姐都不会同意。全云露宫,大概只有鹤林宫主和你同意。” 妙月发懵:“哦……是啊,商艳云离开云露宫多时,主动离开了两次,伤透了大家伙的心。小辈们也和她不熟,连我的毒老阿公也会很反对。” 兰提吟赏花圃柳岸暮春好景,他对商艳云的人缘不发一评。 “有件事我很担心你。”兰提又转身道,“既然商艳云离开云露宫,是要废除血脉的。那妙月你,还回得来吗?” 妙月不说话了。 兰提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知道你会忘记。我从你鹤林宫主那里要来一个保证,保你还回得来。” “什么?”妙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世间人情……宫主是正人君子,头一回做这么大的亏心事,十分愧疚,也来不及细思。二出云露宫,三进云露宫,他的诚心,他的徇私,都在为我行便宜。” 兰提捡起一个平平的小石片,手腕微微用力,小石片像麻雀一样飞了出去,轻捷点在水面上,速度很快,却没有漂很远,飞中远处的渔竿,受了一弹,兰提摊开手掌,石片又飞回了他手里。兰提转着湿润的石片,看向沉默的妙月:“还怕我吗?” 妙月大概是明白了。兰提这纯粹就是空手套白狼,他兜了一个圈子,不仅因为云露宫的血蛊捡回来一条命,还把妙月套走了,宫主那大概也被他说晕了,商艳云这个仇人成了他的人质,他不仅能把她弄走,还能让她回得来。他的筹码是——连个鬼影都没看见的藏经楼密钥。 早知道他心思密,但妙月再见识到,还是有点不习惯。妙月深深地看着他:“知道你是在为我打算,在为我们打算,但是我……” “妙月,你也可以不和我走。这是你的决定,如果你要和我走,我就为你铺平道路。如果你留在这里,我绝对不会强来。” 妙月头疼,她没得选。她不喜欢他这样,他滴水不漏到简直找不到他的缺陷。但是妙月宁肯他气急败坏,宁肯他情绪崩塌,也不想面对这样的兰提。 妙月不谈这个事了,她换了个话题:“你真的有藏经楼的密钥吗?” 兰提点头:“我有。只是在我身边,父亲的知己好友也有许多,值得信任的人也有几位。虽未完全告知,但是密钥也因为他们而绝对安全。” 妙月哎呀了一声:“说了跟没说一样。我跟你说话费劲。再这样,不喜欢你了。” 兰提单手捏住她的脸颊:“真的吗?” 妙月鼓脸:“特别特别真。本来就烦你了,现在还老毛病又犯了。” 兰提抿了一下嘴:“在我父亲的棺椁里。” 妙月大感荒谬:“什么?你父亲……好像,好像,呃,他下葬了吗?” “正因为没有下葬才安全啊。尸体在石不名手里,我不想交差,她不想下葬。我临死前赌了一口气,她只要根本没有下葬我父亲的想法,就永远找不到密钥。时过境迁,兰家人总要给我父亲立衣冠冢,空坟一开,密钥就又回到兰家人手里了。” “我不太明白……不是没下葬吗,怎么会有棺椁?” “我家的传统。家主折损很快,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椁不容易打造,要提前准备丧葬事宜,避免死得聪明,葬得也不体面。我也有墓xue,不过还没有棺材。” 妙月摇了摇脑袋:“我看见过。你们家的坟地闪着无名的光,我和星生以为是闹鬼,现在想起来是你父亲的朋友?你没对他们说实话?” “嗯,密钥在剑中。我换了剑鞘,叔伯们便以为是父亲的随身佩剑。” 妙月想起来很久远以前,她和兰提初遇,下榻客栈。客栈老板,不就叫兰提小曦吗?兰提来的时候剑鞘还有花纹,出来就是把普普通通的剑,后来他把剑交给了宫主,说了很多虚情假意的话……剑也是假的。 妙月目瞪口呆:“你真是挺孝顺,我之前放话掘你们家人坟墓,只是赌咒发誓,你是真挖你爹坟头啊。” 兰提又慢悠悠解释道:“兰家人发现密钥的速度一定很快。因为他们也要下葬我,那哪怕没有尸体,也要一起举办葬礼了。” 妙月苦着脸:“好好好,你了不起。你身前生后事都机关算尽。你连我的未来也算得明明白白,宫主进一步他也是难,退一步他也是难。你空手套白狼,我还得领你的人情,他还得谢谢你。这都叫什么事!” 别别扭扭的妙月,兰提怎么看都觉得可爱。兰提玩着妙月梳好的小辫子:“我不是故意的嘛,还喜欢我吗?刚才说不喜欢我了,当真吗?” 妙月拉过他的手,狠狠地拍了两下:“死德行。以前你就耍我,把我当什么都不懂的村姑耍……哼!你当然不是故意的,你是天生的黑心眼,兜兜转转一颗心掰八瓣使,这是你的天赋,故意凹是凹不出来的。” 兰提挑了挑眉:“你生气……好可爱。能不能给我亲一口?” 妙月瞪了他一眼,提起裙子就跑远了。 绫师叔负责云露宫门口的毒蛊,师叔又叫了几个人过去帮忙。没杀到门口,但是离云露宫严阵以待,妙月很愧疚。 她把兰提带回来,就是给大家惹祸了,师姐师兄们不会怪她,但是长辈们不一样。他们好不容易才逃过江湖风波,好些人甚至是抛弃挚爱亲朋,也要归隐山林。结果她又把这些麻烦事带到了云露宫门口,虽然逼不得已的成分更大,而且她当时去救兰提大家伙也是无比担心,可是实打实的风雨又吹到了肩膀上时,妙月却也感受到了长辈们的不愉快。尽管他们未对妙月施压。 云露宫很少坐得这么齐,毒老偷偷哄妙月,给她扮了个鬼脸。师姐们围着妙月,秋媛一个劲地叹气,其他师姐们也捏她的脸:“你呀你。” 外人兰提坐在宫主身边,他托着茶杯盏,右手边随侍着手都没好全的星生。他又在想些什么呢。 云露宫严肃不到一时半刻,师兄们就开始谈天说地了,先是偷着玩掷签,又开始明着打哈欠,胆子大的孩子熬到这会也困了,雨霖的故事讲了一半,就歪在她怀里睡着了。 兰提这才轻言细语道:“我还有一个困惑,云露宫入口并非天下人皆知。我的朋友薛若水薛公子明确告知我近一个月来没有听风楼买卖云露宫消息的交易,那么石不名是如何精准找到入口的呢?” 有人尖利道:“谁知道你的朋友是不是撒谎呢?” 兰提颔首:“我信任他,才会有此一问。如果我不信他,我又何须困惑?” 秋媛这边当然有答案,和商不离师叔换了个眼神,师叔不赞同她说,秋媛便也不开口。 兰提右手侧的星生阴恻恻发问:“那个右边没手的女人,你有话要说?” 秋媛不可思议道:“你跟谁说话呢?” 星生能混到今天,有兰启为溺爱,更有兰提纵容。在别人的屋檐下,兰提站起身和秋媛道歉,秋媛看到他就烦:“没一个好东西。” 秋媛一个眼刀杀给雨霖和妙月,又恨恨对兰提道:“你娘都打到我们家门口了,你居然问我们原因,问她怎么知道我们在哪里。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娘俩沆瀣一气,你给你娘通风报信,那个姓薛的小子也是下贱骨头,他自己报个信又要何难?” 秋媛的话大概也是在场很多人的心声。气氛凝滞,妙月一言不发。 兰提被质疑后,将暴怒的星生往后一拦:“我与漱泉夫人早已没有母子恩情。我父亲尸骨未明,她于我只是杀父仇人。大师姐将我想得太手眼通天了,又能和漱泉夫人毫无芥蒂合作,又能笼络兰家忠心为我,引得两股势力在云露宫门前残杀。没有人有这个本事,也没有意义。” 师姐噗嗤一笑:“血都快溅到云露宫门口了,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吧。妙月我是管不了一点,只是我的态度撂在这里了。你的想法实在是太多了,做师姐不能不为师妹打算,我每每见你都觉得无法应对,你太陌生了,你所代表的一切都太陌生了!” 兰提望向沉默的妙月,妙月被许多人注视着,她蔫了下去,趴在桌子上:“不要看我……我不知道。” 兰提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宫主:“我今夜就走,不再多打扰了。” 貌似心虚退让,却让宫主愕然,妙月烦躁。 所谓以退为进啊……妙月无力地趴在桌子上,她看似有得选,实际上是不走不行。兰提还要今天晚上就带她走,一旦她跟着走了,还回不回得来就说不准了,商艳云更未必救得回来。她被困在泥沼中,兰提一旦出手就是密不透风,他一直都是招惹不起的人,开始她还傻乐兰提有了生活下去的希望,有了和她一生一世的愿望,却忽略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七窍玲珑心,妙月根本无法招架,进一步是到他身边,退一步……从来就没有这个选择,她非进不可。 妙月口渴,她揭开茶杯盖,正要豪饮,却在淡黄色的茶水中见到月老的脸,吓得她差点把茶杯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