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程
路程
师兄协助妙月将商艳云背了出去,兰提一看妙月脚步虚浮,而商艳云又昏着,就明白了大半情况。兰提也不意外,问清楚经过和冰蛊后,便不再说话,只是帮妙月理了理头发。 云露宫的这条出路走过很多次了,妙月却是第一次有了一种不会回头的告别感。 及至到了岔路口,就有兰家人接应了。 来自丹枫山庄的少年一人驭三匹马,独挑孤灯。 应鱼儿师兄将昏沉的商艳云抱上马,又翻身下来,要回去了,师兄低声对妙月道:“受欺负了就回家。” 兰提沉默地看了一眼师兄。妙月认真点头。 告别了师兄,那训静少年便出其不意拔剑向兰提,剑势卷疾风,弹出一声剑鸣,妙月还没反应过来,兰提已经微微转腕,夺过了他手中的剑。 少年痴看着已经到了兰提手中的剑,喃喃道:“少主……” 兰提将剑抛还给他:“太差了。再练。” 兰提才向妙月道:“兰天枢。我堂侄儿。” 天枢浓睫直鼻,有一双和身高不太相称的大手,他还有得长个子。 接着剑的天枢久久不能回神,这半大孩子失望不甘道:“我准备这次出剑准备了一个多月!可是!可是……” 星生替他把话接上:“可是还是过不完一招。目前来说,毫无希望。”星生往自己的腰间塞鞭子,也不同情,也不鄙夷,只是客观地下结论。 兰提把懵然的妙月抱上马:“我是说,教你的师父太差了。回去我好好拎你的基本功,不要废话。走。” 妙月在云露宫精神状态尚好,出了宫人就开始发昏,冰蛊奏效,一点气都提不上来,见了兰拣,妙月还是昏昏欲睡。 兰拣端坐马车上,给妙月和艳云让了个位置。若水不在,他早早离开了。天一亮,漱泉夫人会战兰二公子的消息就要传遍江湖,薛若水的探子层级又要往上升了。 兰提远远地看见了不少熟人,他草率地点了下头,不欲和任何人叙旧。他利落地封住了妙月有关运气的xue道,犹豫了一下,把给商艳云封xue道的任务交给了星生。 再往后他和兰拣兄弟相见,相顾无言。妙月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兰拣,兰提随手喂给她一颗酸梅子。 兰提转头问了句星生:“和莫姑娘好好告别了吧?她救了你的右手,近日留心给她的谢礼。” 星生回想道:“我告别得挺好的。我给她送……金子吧。” “随便你。” 兰提毫不犹豫把星生踹下了马车:“自己牵匹马,给我留一匹,随侍在侧。” “是,少主。” 星生转身去了,兰拣微笑注视他离开,转头看兰提:“久未相见,小曦身体可还好?你掉落燕西门后毫无音讯,大家都很担心。” 兰提这种客气话回都不懒得回,别过脸,开马车内矮柜。 妙月靠在兰提肩膀上,身体不舒服,但还是强撑精神,和兰提的哥哥打了个招呼。 坐着果然人就没那么矮了,他和妙月差不多高。妙月对他印象特别深刻,兰家人都窄高如竹,所以头一回见兰拣的时候,妙月还觉得他像笋。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应姑娘。” “我们见过两次了,二公子。” “说来也是,与应姑娘你有两面之缘了,再次相见,旅途奔波,多有劳顿。还适应吗?” 妙月不好意思再歪在兰提身上,坐直了身体:“适应适应,很适应。” 兰家人妙月见过好几个了,越星生兰启有那种就不回忆了,兰提和她初见面也谈不上很愉快,四小姐兰窈那简直天外来物,他们家的四公子兰什么来着也怪得没法谈。兰拣有让人如沐春风的本事,而且他很有礼貌……在兰家他不会被排挤吗? 商艳云像小猫一样昏着,妙月拨弄着她的下巴,看她还安好,就也放了心。 兰提松弛了一会,又提起一口气:“阿拣。” “我在。”兰拣扯开车厢内的抽屉,“更衣吧。少主。” 兰提只是扫了一眼,妙月倒是很感兴趣,像猫把手探进了抽屉里,拨弄着,她听到首饰琳琅,更好奇地想把它们都掏出来。 “有事要说?看你刚才就有心事的样子。”兰提问道。 兰拣为难地敲了敲自己的太阳xue:“薛若水口若悬河,把你和应姑娘描述得……” 兰提扯下自己的发带,就地更换道:“薛若水的话,你也信?” 兰拣揉搓着太阳xue:“衣物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和应姑娘的事,我听了发昏。薛公子一套说法,你一套说法。亲传弟子的事,你也要考虑考虑,天枢求了你很久吧。” 兰提从抽屉里翻出一根玄青色兰家抹额,绑着头发:“天枢我有别的安排。亲传弟子的事不会多考虑。” 妙月又吃了一颗梅子,眨着眼睛,懵懵地听,目前两兄弟还挺和平的。 兰提眨眼间已梳好高马尾,抹额很长,绑了一圈额头还是有两根青带子在后脑勺若隐若现。头上配饰也熟门熟路地安放在它们该在的地方,华贵简练。妙月拨着他的带子。 兰提又倒出来几个戒指,一个个地往手上套,继续刚才的话题:“发昏?” “还有事情会让阿拣你发昏?哦,有的,武林盟主的位置。” 他又将食指的戒指摘下来,套到勾弄他发带的妙月的中指上,玉质银镶,妙月以前从来没注意过,再往兰拣手上一看,也是东西不少。 兰拣把头埋进自己的胳膊里:“你同意翻篇吗?” “当然同意。”兰提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试图伙同净山门首徒和九雷岛少主逼漱泉夫人退位这么大的事,几个字兄弟俩就翻篇了。兰拣的野心已经暴露无疑,辩解是毫无意义的。兰提早已知道,而兰拣的努力也被他利用成了解救家人,帮星生立功中的一环,因此,追究更是毫无意义的。 兰提终于打扮完了,妙月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他:“你以前做少主,是这个样子的吗?” 兰拣笑眯眯地背着手:“很好看吧?兰三公子很有名的。” 妙月被抓包,不好意思地往后靠:“嗯……是还可以。” 兰提从抽屉里拎出来一对长耳穗,一懵:“你们商量过了?” “这……有得商量?”兰拣不改笑意,“我也只是碰运气罢了,结果你真的在这里。家里人觉得漱泉夫人亲信动向诡异,认为她必定知晓你的下落,于是我们便来追踪她的手下。兰家什么都为你准备好了,只要你回来。” 妙月拨着耳穗,金银丝互相缠绕,不禁道:“好沉,好漂亮。” 兰拣继续笑眯眯道:“欲承其业,先佩其重。” 兰提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瞧了眼妙月,他将烛台递给兰拣,兰拣接过烛台,兰提捻起银针,以烛火烧热后,自行穿耳,妙月又不明白:“嗯?什么意思?” 兰拣则是情不自禁:“嘶……好痛。” 兰提很无奈地看了眼兰拣:“二哥哥?” 兰拣敛容,看向目瞪口呆的妙月:“祖先兰淇不是中原人,他来自的地方男子有穿耳的习惯,佩耳穗表示接替家主的位置,只是一个象征,不会天天戴的。” 血滴到手里,兰提啧了一声:“歪了。” 妙月看过去:“我来。哎呀,恐怕要发炎了,这沉得很,现在就要戴吗?” 兰拣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老三,艳云仙子的徒弟还有另外一位叫橘叶的,是吗?” 妙月才回神,刚才她是好像表现得有点太亲密了。 兰提胡乱挂上耳穗,他点了下头:“薛若水风流,把人家上上下下的底细都摸清了。没什么特别的,已经改邪归正,归隐云露宫。另一位?那还有一位?” “那个女孩儿自称绿烟,赤身裸体出现在兰家公子的床上,是要害人的。结果么,我拦住了,没给四妹。她自称艳云仙子的徒弟。可是艳云仙子断联很久,要给徒弟下命令很困难吧,那幕后黑手又是谁呢?” 兰提撩起帘子,在夜色中往后看,妙月也跟着探出头看,其实她也不知道要看什么。兰提又放下帘子,对妙月一笑,转而皱眉看兰拣:“方才匆忙,没看清楚是老四还是老五。还以为是老四呢,怎么带了小招来?兰携呢?” “绿烟爬了老四的床,老四出事了吗?方才不是说你拦住了?” 兰拣一戳他额头:“糊涂了吗?我都这样说了,还能是谁的床?” 兰提皱眉躲开他的手指:“去勾引哥哥你……那当然不可能成功了。有人知道了吗?” “又躲我,好伤心。” 兰拣用气音说话的方式和兰窈没有任何区别,清秀的脸颊上是故作的伤感。兰提反感道:“不要装熟。怎么和兰窈一样,动手动脚的,什么毛病。” 兰拣转着戒指,向妙月诉苦道:“应姑娘,我什么秘密他都知道,反过来却和我一点都不亲。” 他弯着的眼睛盯着妙月,他唇边勾起微笑,妙月哈了一声,就顺着指责兰提道:“你怎么能这样呢!”兰提无可奈何又怜爱地看着妙月。 兰拣持扇微笑,慢悠悠道:“应姑娘单纯可爱,小曦可要看好她。” “好像说什么她都会信,很有趣呢。” 这是不该信的意思吗?妙月一懵。 一个面相柔和可是话语中又夹杂着丝丝威胁的兰二公子,随便几句话,将妙月的好心情全部带走了。这是兰家人啊……妙月有点沮丧,她不是第一次出江湖了,却还是对兰家的关系理解不到位,对兰拣其人也毫无了解。 “小曦,你确定要带应姑娘回家?你身边危机四伏内忧外患,应姑娘应付起来大概会很吃力。我那里有一处别院,可以做藏娇的金屋……” 妙月听他的语气,感觉兰拣不是真关心她,有了刚才的经验,便不说话了。 兰提身体往前倾:“既然要翻篇,你就不要随便吓唬她。” 兰提说话的声音同样很轻,耳穗慢慢摇摆着。 兰拣摇着扇子,望着他:“我没有吓唬她。只是指点她,兰家是锦绣丛也是虎狼窝,你确定要……” “闭嘴。” 妙月讶然兰提这么直接,再看兰拣,他仍然摇扇,神色丝毫未变。 兰提挑眉:“我已经回来了,就做好我回来的自觉。” “我私底下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很清楚吗?” “对应姑娘多加明白的指点,不要奚落,不要威胁,最重要的是,不要把她当成一个小玩意,做得到吗?” 妙月在兰提身后,怔住了,方才她和兰拣对话的不适,似乎就来自于兰拣的态度,太亲昵,而少庄重。 兰提捏了捏兰拣的肩膀:“谁说我和你不亲?我打心眼里和你亲,二哥哥,我们都姓兰,是一样的人。” 兰提没有一句重话,但是每句话都露着绵绵针意。 兰拣朗然笑:“白玉无瑕兰三公子,我会做好自觉,为臣为仆为奴,为了你,也为你的心上人。” 兰提的手蜿蜒而上,他捏住了兰拣的耳垂,兰拣脸色微变。 兰提轻声道:“没有环痕耳洞呢。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任何人,是为兰家,为三丹剑,为武林盟。你想要的尽管从我这里来拿,光明正大地拿走,费不了你多少时间。要争气啊,二哥,要比老四老五都争气,我看着呢。” 兰拣的脸色不再好看了。 妙月就没听懂一点,她困了。你们兰家人,我头好大。 “拐弯抹角这半天,不就是想要我的保证吗?可是示好为什么那么不真诚?要是我笨一点,不就一点都听不懂了吗?” 兰拣的笑容像是永远地粘在脸上:“可是小曦你聪明绝顶啊,只是应姑娘在你心中比我想得重要得多,这一试探,弄巧成拙了。二哥错了,向你们道歉。” “阿拣,我从云露宫学回来一个道理,想要别人的坦诚,自己就要极大可能地吐露真心,机会稍瞬即逝,你我都曾经错失多少良机。” 妙月点点头。 兰提踢了一脚车厢,暗处机关打开,他居然拿出了一把剑。天,这就是兰家的马车吗? 兰拣扬起头:“在兰家,绝无可能。” 妙月想,这倒是一句真心话。 “那就不要再提亲近不亲近的事了。你的事,我既然知道了,这么多年我没说过,你就不必再和我求保证。” “我会替你想办法,会永远永远封存着你的秘密,亦或是你无法忍受这种孤寂,我也会替你解决。在此之前……” 兰提停了下来,示意兰拣,兰拣低下头:“我都明白。你不和我计较山庄事变的责任,我心里很感激。” “没必要,快进柳县了,你和我下车,随时应战。” 兰拣应声:“是,少主……是,家主。” 兰提转身对妙月道:“有事叫我。” 妙月点头。 妙月身边没了兰提,她搓了搓自己的胳膊,熟悉的人走了,就意识到自己是在一个多么陌生的环境里坐着。妙月拍了拍坐席,看到他的戒指,兰提的戒指箍着她的中指,她叹了口气。 兰拣带来的马车并不多么华丽,但是设计得很合理,有限空间内却意外让人觉得宽敞。商艳云身材比妙月要娇小一些,她沉沉地睡着,妙月抬起她的胳膊,钻进了mama怀里。她扯过毯子,一边眼皮打架,一边感叹商艳云的怀抱成了她最信任温暖的地方,她还在呼吸着,妙月就觉得心安。 她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醒来时商艳云仍呼吸平稳地躺在她的臂弯里。妙月轻声道:“阿婆,柔女阿婆。”她的柔情被马车外呼啸的鞭声打断了。 妙月立刻意识到这是星生出鞭了,不好,有危险! 一双血手扒开马车的窗户,妙月尚未给他一刀,鞭子就卷着这个人脱离了她的视线,一声惨嚎后就没动静了,马蹄阵阵,窗外出现的却是兰提的脸:“没事吧?” 他也会用鞭子? 兰提脸上已经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长耳穗随着马的步伐摇晃,他确认了妙月状态良好,便安慰她:“杂碎而已。” 妙月点头,搂过商艳云。从残破的窗外往外看,兰提确实是会用鞭子的,他手中的鞭子少说也有两丈长,在他手中却听话无比,以鞭为剑,兰提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都没有漏洞,在马上也相当迅捷全面,从做人到行武,都滴水不漏面面俱到。 月光下他的耳穗闪着金银二色光芒,隔着老远妙月也好像听到了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然后摘掉了耳坠,又一挥鞭,甩开了难缠的敌人。 妙月忍不住笑了,心想他明天耳朵绝对要发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