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术
战术
公孙灵驹摘下自己的罩纱,扔到一旁。她的白袍接近于道袍,非常宽大,就算腰带袖带靴子做了特殊处理,也明显不合身。这件袍子也很旧,花纹都很淡,却仍然白得耀目,皑如天山雪。 监考的姜丘和雷坚青只觉得道袍眼熟,却不知道这是谁的旧衣裳。殷疏寒这个名字慢慢爬上众人的心。公孙踢开剑鞘,连剑也是故剑。 公孙的眼睛上仍然蒙着白色的绸布,她不会因为即将对战就摘下。竹林顶的风略带寒意,可是远远比不上天都山的朔风寒。 天枢攥着手中的剑,像攥稳自己的剑心。他屏住气,深吸一口气。 竹林的风都化成了绿阴阴毛茸茸的雨扑在脸上,天枢在林叶间穿梭,仿佛一头栽进了一只绿毛巨兽的腹部,这巨兽是温和的,是不伤人的,可是他实在他渺小了,他不知道哪一头是东南西北,蓄力又跌倒,跌倒又蓄力,他时常被自己绊倒。那一阵风沙沙地吹拂在耳畔,似乎要将他扶起,天枢勉强顶起膝盖,他被竹枝弹起来,一片小小的雪花飘到他鼻尖,天枢惊回首,茫茫竹叶间,已没有她的身影。 被叫停了,第一次。 天枢摘下自己身上的叶子,共有十二片叶。公孙灵驹从后脑勺摸出一片竹叶,一片。 第二次的竹林不再是巨兽的腹部,而是一块站不住脚的礁石。绿浪潮起又潮落,天枢时而看到她站在海的中央,时而又看到她站在远处的滩涂之上。她所到之处都如履平地,她转了手腕,格挡开他的剑风,她往后退,绿浪就往前推。安宁的风雪像抚摸墙上的霜花一样,天枢再也握不住自己的剑,他是手腕都失去了知觉。剑从他的手腕中脱落,公孙的白色缎带闪现在天枢眼前,她淡粉色的唇慢慢浮现出一个笑意。剑又回到了天枢手中,她握住了他的手腕,似乎在提醒他抓稳一些,随后又松开了。她再次被绿浪推到了远处。 被叫停了,第二次。这次谁的身上都没有叶子。天枢神情晦暗,可他还在强撑。 第三次的竹林却尖锐了起来,天枢感到无处下脚,每一根竹子都像突出的山峰,把他夹在其中。这一次的公孙似乎频繁出现了,她四周空气都是凉的,她一来,就会有寒风刮过。天枢稳定了心神,对手在斗,那么他也就要振作起来,刚振作起一剑,被叫停了。 天枢抖落浑身上下的叶子,对面的公孙从耳后摸出了三片竹叶。 第四次的竹林比方才还尖锐,方才是山峰,现在却是剑尖。这个冬越过越北,北风越吹越寒。富有耐心的公孙灵驹身着道袍清晰无比,天枢再次振作,他绝对不会认输,即使不能轻易地赢,也要——被叫停了。 第五次时,天枢几乎站不稳山峰般的竹林,他又一次看不清她。第六次时,他跌落竹海,在浪潮尖被瘦弱的公孙了起来,仿佛从海水里托举出一个婴孩。最后一次,他又回到了绿毛巨兽柔软的腹部,举目只有茫茫然的绿,心里只有不合时宜的软,他蓄不起一剑了。 没有虽败犹荣那一说,天枢把剑插到鞘中。他每一寸关节都像被锤过了一样疼,尤其是腕骨,频繁出剑挫伤了他的关节,也挫伤了自尊。雪女是以内功心法完全压制了他的感知。 因为本关机制特殊,在被打断七次之前,谁也不可以赢。天枢并没有想着赢,他想到的是起码要交手。但对面的雪女从未给过他机会,她一直在避开,可是她避开的时候,冬影心法却没有消减。冬影不是一点点入侵的,而是从最开始,就开到了最大。所以她的出剑只像风点涟漪一般,只供观赏,实际上她赢是靠心法。 此战不仅输在了实力,还输在了战术。天枢越想越觉得懊悔,可是又无计可施。丹枫山庄的心法教学,几乎称得上荒芜,无论是灵犀还是星汉,都是随便学一学。 对面的天都剑峰却是有一套独门心法,可以说今天的公孙灵驹不仅穿的是殷疏寒的旧袍,用他的故剑,还用他的老战术,只是靠心法压制,就将对手压得毫无还手之力。 公孙披上自己的罩纱,轻轻哼起了家乡的曲调,她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不仅赢了,也没有伤人。她那样承诺了兰提,当然说到做到。 天枢迷茫地走下台阶,丹枫山庄的马车已经在等他了。马车主人不合礼仪地揭起帘子:“小枢!”天枢跪倒在地,不仅出于羞愧,也确实是脱力了。昏之前,兰拣担心的脸重重叠叠,天枢看到了许多个兰拣:“义父……” 妙月扒了个杏子,吃惊地听说天枢不仅输了,下场后就昏过去了,不仅昏了,还在梦中流泪喊人。小孩自尊心强,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现在还是喂什么药吐什么药。 对面的薛若水点头:“对啊。我看他人都比兰拣高了,还像孩子一样趴在兰拣膝盖上呢。兰拣都快心疼死了。” 妙月想,兰提兰携他们十四岁的时候要是输得这么惨,估计是没有人安慰的。兰招应该有,兰招有母亲。 薛若水来去都匆匆。听风楼的消息也发得很快,老牌的消息组织发战报发得极为专业,妙月很轻松地找到了重点。 天都剑峰除了公孙灵驹和一个叫骏霓的弟子,全输了。听风楼的评价是:“公孙灵驹,雪肝冰胆,北境武林唯一的希望,亦是新旧派之中的墙头青芳。殷疏寒的徒弟,殷疏意的副手。虽已身为旧派的持剑长老,旧袍节俭不改殷疏寒遗风。可叹生不逢时,如果说桃源剑面临了青黄不接,实力腰斩的问题,那天都剑峰的年轻弟子就是从头部开始往下断。凤凰头拖着野雉身,不伦不类。” 丹枫山庄只有兰天枢输了。啊呀……刻薄的消息探子这般评价:“丹枫山庄先有兰提俯瞰众山小,又有兰携兰招绝代双骄。在兄弟们的光辉下,以风度出名的兰拣平平无奇。被寄予厚望的兰天枢则是平凡到了让人称奇。武林盟主慧眼识珠。难道是因为都如此平庸才成为义父义子?” 这稿子肯定不是薛若水的手笔,若水供稿多半辞藻华丽,只管吹得天花乱坠。妙月读着消息,就觉得头疼,那万一自己输了,肯定有更难听的词等着她呢。 妙月照常吃照常睡,没发生的事她统统都不担心。虽然她上楼时总能听到些议论,议论她被兰提亲手教出来,到底是个什么水平? 用饭时妙月也再见过一次梅解语,他眉眼细而长,睫毛极长,侧面的轮廓可称刀刻斧凿,正面却瘦得高颧凹腮。有些人瘦起来就让其他人无法想象他们丰满起来是什么模样,好像脸上多了二两rou就会大变活人一般。 红林梅州的梅山……原来是医生的人,打起来能不能留一些情面呢? 阿彩比试顺利结束的下午,妙月还收到了来自云露宫的信笺。从前大家伙的信笺都是围绕一日三餐展开。这次除了例行问好,还有许多关于武林大会和商艳云的询问。 商不离将信笺转交给妙月时,微微叹了口气。妙月如今这情形,已与避世的云露宫越走越远了。虽然客居丹枫山庄是权宜之计,参加武林大会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小女孩想见见世面,可总在外面漂泊……总归还是他得加把劲,尽快将解药研制出来。 解药研制困难重重。此种控制人心的迷药只存在于宛国传说里。宛国语的药书记载破译困难且不说,千辛万苦得到的药方又荒诞不经。商艳云中毒过深,无法像苏晓宵那样逼出。商不离破译中途,总钻了自己的牛角尖,等醒悟时,便前功尽弃。雨霖也跟着推倒重来,十分辛苦。 此事又属于机密,无法与人探讨。兰提将消息封锁得很严实,但仍有人猜测过商艳云的身份,起码兰启平就有所猜忌,而宣天妩似是而非的所指商不离一听说就悚然心惊。 艳云仙子毕竟引发了九雷岛与净山门的联合逼供,两派借题发挥,利用兰拣兰启有,又趁火打劫漱泉夫人,可在错综复杂的争斗后,狮子大开口的要求最终却落在了兰提头上。 没有与兰家掰手腕的另一方,丹枫山庄又强硬如往昔,骑墙只管张嘴要价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老油条们见好就收,甚至还主动退让了。唯一壮志雄心满满想利用艳云做一番事业的漱泉夫人又销声匿迹。 看起来已经没人在乎艳云仙子身在何方,可谁也没法保证一旦消息走漏,江湖上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 商不离想起兰提那句绕了几道弯的话:“被兰家人知道她身份其实没什么,他们不恨艳云仙子。但还是不要被知道更好,他们恨漱泉,而漱泉曾经要找她。垂钓之人,空钩已久。这根无饵的鱼竿,我既不想收起来,也不想真的钓到鱼。若被家人得知,我手里有诱饵,哪怕是曾经的诱饵,那不也是很糟糕吗?” 商不离似懂非懂,兰提说话时妙月就在身旁,她全听明白了。私底下商不离问妙月,妙月却只说,兰提只是心软而已。对谁心软?妙月很清楚,是对漱泉心软。 可是师叔是彻底地不理解了。这是怎么和心软扯上关系的。 鹤林曾一再告诉商不离,新上任武林盟主的少年心思莫测,一瞬之间,想法千变万化。来山庄后,商不离所见到的兰提却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冷心冷肺,相反,他很好说话。要什么药材,想要什么古方,时间久了,商不离也可以和兰提笑语一两句。 只是说来奇怪,昨日兰提问了商不离一件事:“古往今来,是否真有长生不老药的存在?” 商不离当时以为他开玩笑,但是兰提是随便开玩笑的人吗? 从心事重重的师叔手里收到家乡亲人来信的妙月心底暖洋洋的,她嗅着秋媛师姐的信笺,师姐的信笺她用桂花熏染过了,这是秋媛师姐的习惯。 妙月奋笔疾书,将在武林大会的见闻如实相告,她还自吹自擂,告诉师姐自己马上要过招的那都是一派之主,厉害得很呢。妙月最会安慰自己,天枢输了公孙那情有可原,她输给凶巴巴的梅解语,不也情有可原嘛。天枢有兰拣心疼,她也有人心疼的。 庙宇正咬着笔杆写得十分入神,身后却传来男子的声息。妙月惊回首,身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翻窗户进来的兰提。 兰提十分疲惫的样子,又想强打精神,又根本打不起来精神:“可不可以,让我抱一会儿?” 兰提每次示弱,都是索取。但妙月还……偏偏就吃他这套。他这样说,她想说什么都忘了。疲惫如此,是发生了什么吗? “……可以。” 妙月被他拥着,两个人躺在窄床上,妙月和兰提说着话,说他字迹潦草难以辨认如何如何的,兰提轻声说对不起,转身将她搂得更紧。 “怎么了?” “噩梦。” 妙月哦了一声:“我也做噩梦呢。阿彩不是带她爹参加青衿试嘛,我梦到我也带商艳云参加,但是选手是她,我在旁边加油助威。” “还梦到商艳云不认识我了,我在人群里喊她,她不理我。她还说我莫名其妙,别碍着她找男人。” 妙月絮絮叨叨地说着,说着说着她也觉得好笑。自从苏晓宵全然忘记了星生,她就害怕商艳云会把她也忘记。妙月照顾她的时候,总想起柔女阿婆。阿婆抚摸她额头时,是不是也想着艳云呢? 兰提一直都没说话。妙月往上看,他已经睡着了。他很少如此,应该这几天都没有睡好过。 妙月忍不住亲了亲他的脖子,她轻声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说完自己都心跳加速,似乎太rou麻了,可是她又不舍得松开手。 妙月躺到他旁边,也渐渐睡着了。她夜里醒来一次,摸到床畔,已经空了,他走了。 她再醒时天已经乍亮。昨夜打算研究的梅解语战术还摊在远处,多了张纸。仍然是兰提的字迹,工整了许多。妙月坐在位置上,心跳如鼓,她紧张。 妙月刚穿戴好,丹枫山庄的外门弟子来敲门了。外门弟子朝妙月伸手:“符牌。”妙月没有那种东西,还愣着。 星生从后面走过来,对那面生的弟子吩咐:“你先去那边。” 妙月和星生大眼瞪小眼半天,星生面无表情道:“他说他放你枕头边了。” “哦……”妙月折回房间取了符牌,实木的一块红黑牌子,正面是云露宫应妙月几个字,后面只有光滑的木质纹理。 星生接过符牌,诧异地摸了摸背面:“怎么什么都没有?” “不对吗?不是兰提给我的吗?” “他给你的东西,就是对的。” 星生手里一直拎着一个小包袱,他递给应妙月:“喏。雨霖托我给你的。” 妙月打开看,吃的玩的都有,琉璃摆件烧得十分精致,妙月以前没见过,应该是市坊新出的玩意儿。霖meimei知道师姐喜欢亮晶晶的东西,看到新鲜的就想着妙月。嘿嘿,果然是她的好师妹。妙月喜滋滋地放了一颗琉璃进自己的香包,只是她眼尖瞥见星生的佩剑上亦挂了个小东西,细看是个剑穗。 妙月肃然:“这是什么意思?” 星生的佩剑纹饰复杂,颜色低调,上次见是没有剑穗的。 星生将剑穗撩过来,专门给妙月看清了,又撩了回去:“我自己买的,你别那么恨我。” 剑穗的来历星生没说全。四小姐约他逛夜市,逛也可以,正巧他也要买东西。金石文玩的摊子成了一大片,星生一再停留,兰窈也感兴趣,两个人挑拣半天。兰窈往星生手上试了一副镣铐,他右手缝痕狰狞,冰凉的锁链垂在伤疤上,星生就想起来那个给他缝针的人。 “星生,你的手没有他的大。” “谁?” 兰窈放回镣铐:“北原翁秋暝。” 冷冰冰的语气,兰窈吐出来五个字像吐出了五颗玻璃球,从她的冷心冷肺中吐出来,仍是冰凉的。 星生捡起地摊上一颗形状圆润的琥珀,里面封存的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蜘蛛,他问了价,再回头,四小姐已经离开了。 星生于是自己逛,拥挤的街道他走到哪儿,人群就让出道来,都怕他。从前跟在大爷兰启有身后,也是这个派头,那会星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今夜他却觉得好没意思,他往回赶,商不离的摊子也要关了。 雨霖在收拾东西。 雨霖之前让星生给她磨一串多宝,只是分散他注意力,让他别太伤心。没想到他很认真,一直在挑珠子,连穿绳也在认真选。星生给她看夜市上新买回来的东西,雨霖随口说这个颜色太暗了,还想再挑。星生哦了一声,自己留了当剑穗。 剑穗拂过星生的手掌,也拂过妙月的符牌。 妙月上了前往青松崖的马车,一线天的试炼就在那里。她手里攥着兰提给的纸条——“不解梅语解山语,却把旧符换新桃。” 翻过来是另一行字:“大吉,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