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石碑上的照片里，穿着笔挺制服的男人笑得一脸开朗。两个红字深深地刻在下方——李响。漆很新，看起来有被好好保养。 高启强弯腰将手中的雏菊放到碑前，看着那张脸说到：李警官，好久不见。这一年我有点忙就没怎么过来看你，希望你不要生气哈。 他蹲下，盯着石碑上的那张相片有点出神。 他突然有点想摸摸照片上那人的脸，就像从前经常做的那样，边摸他，边嘲笑他该去做拉皮手术。说他二十多岁的人，偏偏长了张五十岁的脸，是天生干刑警的料。 然后就会收到他的眼神警告，边说“别动手动脚的啊！”，边由着自己从他的脸摸到他结实的胸肌，再继续往下... 但是，高启强没有抬手，他想：冰冷的石砖，怎么可能和那人温暖的脸和身子一样呢，真摸了也是徒增悲伤罢了。 “我给你带了点鱼汤。”他慢慢打开保温桶，用一次性碗装了一点鱼rou和汤出来，“你以前老让我做排骨汤，说自己爱吃rou。其实你喜欢的是鱼汤吧？我做过几次，你都吃得很香。我知道，你就是不想让我碰鱼嘛，因为我讨厌鱼腥味。真不愧是干刑侦的，就是细心点。” 高启强笑得眼睛弯弯的，像跟老朋友聊天一样对着石碑自言自语：“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老了，真羡慕你还能一直年轻下去。”他顿了顿，“你还记得黄瑶吧？陈金默的女儿，我收养她了。你要是在，说不定她还能认你这个刑警队长当干爸爸呢。” 高启强说着说着就觉得蹲着有些腰疼，于是他顺势坐到了地上。他故意背对着李响的碑，就好像那人会和十几年前一样，在他说话的时候站在他身后耐心听着。 “我以前，就想好好地把弟弟meimei养大，让他们能健康快乐地活着。但人嘛，总是贪心的，你说对不对？......我现在算是混出头了。”他低头轻笑一声，“你问我满不满意啊？满意，怎么会不满意。你是没看到有多少人想请我吃饭，求我办事呢。但你要是看到了，肯定又得生气，还是不要看的好。” 说着，他又想起来李响闷声吃醋的样子——本来脸就臭，一生气就更臭。 跟块石头一样立在原地，就等着自己去哄他。当时的高启强评价他为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现在觉得还蛮好玩的。 高启强接着说：“你问我开不开心？”他嘶了一声，好像在思考，“这个问题有点难，我下次再回答你好不好？” 他抬眼望向远处的山坡，抿嘴。 其实他很不开心。他的每一步，都是踩在别人的血rou上前行的。 对以前的他来说，想要成为人上人，需要的是一座通天梯。 他得到了。 但这座天梯吃人，吞掉了不知道多少人的rou体和灵魂，包括他的弟弟，包括他的老婆，包括他的......李响...... 现在的他在京海可以说是一手遮天，跺一跺脚就能引起血雨腥风。可他很累，他早就想停手了。 但他不能停。 他就像一块荒野上的腐rou，被无数不怀好意的视线盯着，只要一有倒下的迹象，就会被一群恶狼扑上来围食他的血rou。 他还有个meimei，他还要抚养两个孩子。所以，金盆洗手对他来说已经成为了奢望，过去那些平凡的生活，已经成了他内心深处最珍贵的回忆了。 “李警官，告诉你一件事。”大概是想看着李响的脸再说，高启强又把身子转了回来，“其实我第一次看到你就觉得你...很不一样。” 喜欢和爱这样的字眼，以他现在的岁数，已经说不出口了，他只好换个含蓄点的词代替，“你一直觉得我和安欣关系不一般，自己像多余的。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和安欣关系看起来很好？” 他直直地和“李响”的眼睛对视，“因为他姓安。” “其实你每次来找我，我都挺开心的。我那时候不知道原因，现在知道了。”其实当年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知道。喜欢上同性对卖鱼强的认知来说，真的太超纲了。 “十几年了，我脑子里就还记得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你说你厉害不厉害。” 高启强又陷入了回忆：那时候，他为了躲安欣锲而不舍的追查，跑到了李响的出租屋里赖着。李响也没有告诉安欣，就这么默默地和他同居了。 那段时间，是他离自己心目中小家生活最近的时候——两个人，两把椅子，一张桌子，两三个饭菜。温馨又美好。 他甚至还记得李响在饭桌上对他说过的话，还记得天冷的时候，他会为自己冲一被窝的热水袋，还记得他在床头柜抽屉里发现的那个有着自己名字的戒指盒。 后来，他还没来得及收到那个盒子，李响就死了。至于盒子去哪里了，谁也不知道。 这些回忆都深深地印他的脑子里，如果这世界上真有脑电波刻录机，他觉得自己能用这些画面刻一张vcd出来。 想着想着，高启强又皱起了眉头。 他想到了两人坠楼的事。 那天，他处理完弟弟的事，在客厅的地毯上哭了很久。他想走出去散散心，却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李响抢救的医院门口。他失魂落魄地抬头看向那些明亮的窗口，似乎听到了那人心跳停止后，机器发出的警报声，还有他的同事们闷声啜泣的哭声。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梦——他回到了两人初见的时候。他费力地睁着被打肿的眼睛，看到那人脸上震惊的表情。他想笑给他看，但嘴角被打到开裂，一动就钻心地疼。于是他只能默默地看着他——真好，是活着的李响。 他正感叹着，却发现李响的状态不对劲。周围这么嘈杂，他却只是跟个木头似的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看他。然后就被安欣杵了。 梦里和现实有出入是很正常的嘛。他这么想着，跟着公安的人走出了唐小虎家。 下楼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李响的脚正好踏出了房门。 突然，绵长刺耳的“滴————”声在他脑子里炸开，并且越来越响。 他醒了，拿起手机一看，才半夜。于是又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不去想那些伤心的事。 后来他才知道，梦里的李响踏出房门的那一瞬间，他的李响，就死了...... 之后他也做了很多这种回到过去的梦。在梦里，他又变回了那个老实的卖鱼强。但不同的是，梦里的李响非常主动。他很羡慕梦里的自己——要是能成真就好了。 他总是这么想。 这样就能和李响一起弹钢琴，读书，学英语；一起买菜，做饭，养小狗；看李响脸上皱皱巴巴的笑、听他对自己说以前不曾说过的情话......两人还一块改变了命运，得到了所有人的祝福，生活在了一起。 滴滴滴，滴滴滴。 闹钟声让高启强回过神来。他盖好保温桶的盖子，缓慢地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 “李警官，时间差不多了，我下次再来看你啊。”他想了下，又补了一句，“你要是在天有灵，就让梦里的我们，真的幸福吧。” 他冲石碑挥挥手，转身离开了。